「一沙一世界,一花一天堂。無限掌中置,剎那成永恆!」這是徐志摩翻譯英國詩人威廉.布萊克(William Blake)詩歌中的名句,與唐代禪門居士龐蘊的偈語「一花一世界,一葉一如來」遙相呼應。這些詩句不僅闡釋從微小之物中窺見世間萬物的意境,也揭示解讀者心境的重要性。
同樣地,過往中國園林文學的研究多聚焦於空間美學,但第六十七屆學術獎得主、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特聘教授曹淑娟突破傳統視角,從園林文學中探尋人生際遇和心境變遷,尤其是她洞悉晚明時期、寓山園林主人祁彪佳的研究價值,讓後世學者重拾這一位寶藏文人。
九二一地震,全力投入園林文學的轉捩點
「借用文學家湯顯祖在戲曲《牡丹亭》中的用語,晚明是『姹紫嫣紅』與『斷井頹垣』並存的縮影。政治雖呈衰敗之象,文化藝術卻綻放絢爛之花,令晚明饒富研究魅力。」回顧四十年來的研究歷程,曹淑娟坦言自己對晚明情有獨鍾,這份偏愛不僅源於主觀的情感共鳴,更建立在客觀的史料豐富性上。
晚明時期,印刷業與書籍傳抄繁盛,經過數百年的沉寂,近數十年大量文獻陸續面世,為研究者提供豐碩的素材。她指出:「文人園林在此時達到空前的成熟,為後人留下寶貴的物質遺跡和文獻資源,使我能從社會、文本和隱喻等多重空間層次解讀園林文學。」
但九二一大地震,才是讓曹淑娟決定全力投入園林文學研究的轉捩點。她憶述:「這場地震讓我深刻體會到,『滄海桑田』不只是知識性的概念,更為人生課題。地震後再次重讀文獻,我開始能理解這些文人在建設園林時,雖明知終將崩毀卻仍積極投入的心境,這也讓我意識到,園林文學的價值不同於一般的山水遊記:人只是山水的過客,但文人的園林,往往與園主的生命歷程緊密相連。」
換言之,文人因人生際遇的變化,會在不同時期建造風格與意蘊各異的園林,例如中國文人園林開創者之一白居易,就是絕佳例證。
曹淑娟以白居易兩座具代表性的私人園林為例:首先是他在第一次被貶謫至江州時於廬山建造的「廬山草堂」;其次是他晚年於洛陽長住二十多年的「履道園」。這兩座園林不僅反映白居易人生際遇的變化,更見證他從失意官場至自我調適,再到對往昔江南生活深情懷念的心路歷程。
「在《池上篇并序》裡,白居易將他於杭州、蘇州及長安仕途上的收穫(三任所得)、四名摯友的贈與(四人所與)及自身,比擬為池中之物,生動地展現他將自我與園林融為一體的心境。」由此,曹淑娟強調,園林不僅是靜觀自然場域,更為心靈投射,是一段不斷對話、調適與成長的動態過程。
從寓山到不繫園,解析晚明園林文學的多元面向
過去二十餘年間,曹淑娟致力於推動園林文學能與山水文學並駕齊驅,並且為具獨特性的學術領域,而祁彪佳及其打造的寓山園林是她研究最為深入的案例。
「儘管祁彪佳只有四十四載的短暫人生,但無論收藏圖書、評論戲曲、經營園林、交遊結社,以及在朝為官、在野組織救濟工作,或是在面對清廷招降,最終選擇投池殉國,他無不誠懇以赴。」曹淑娟特別提到,祁彪佳年僅十五歲的長子病逝時,在九天的病程中,祁彪佳雖處於極度悲痛,仍不忘提醒自己此心不可散亂,藉由除竹與讀書平復內心波動,並於兒子病情加重時,教導他如何面對生死,其溫暖又堅毅的性格,讓她格外動容。
她再進一步從寓山園林的景致,來解讀祁彪佳的心境。例如他將園門附近一座兩層樓廊命名為「歸雲寄」,一方面是希望留住園中名為「冷雲」的石頭不要飄走,這是景與景的對話;另一方面,當時他剛辭官返鄉,對未來的去留尚未確定,故藉由永恆安頓的「歸」和暫時棲息的「寄」之雙重字意,傳達對於自身處境的不確定性與內心的糾結。
此外,從祁彪佳留下的豐富文獻中,還能窺見女性在園林中的角色。例如祁夫人商景蘭,以女主人之姿參與造園、植栽,並陪伴長輩遊園;以及祁彪佳為妻子及朋友夫人們安排聚會,使寓山園林成為士紳婦女交流與展示才華的空間。
「值得注意的是,女性參與園林不僅限於實體空間,還延伸至文本空間。許多才女雖沒有親身遊覽過園林,卻透過閱讀園林詩文,與園主進行跨文本的紙上對話,這種『文本遊園』成為女性參與園林文學的另一種途徑。」曹淑娟表示,祁彪佳不僅記錄寓山的造園過程、為園景撰寫小記,還將友人於園中的創作集結出版,締造出文本與實體空間交織的園林文學。
談到園林對女性的影響,曹淑娟認為,明末徽商汪汝謙泊於杭州西湖的樓船「不繫園」,堪稱是當時才女們參與文人雅集的重要場所,對發展女性文學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;她說:「汪汝謙特別關注社會地位不高的女校書,從才藝角度肯定她們,協助出版文集、詩集及畫冊,甚至引薦這些才女結識文壇領袖如董其昌等人,從而獲得指點與提攜。」
不僅如此,以舟為園的「不繫園」打破傳統園林的地域限制,更反映出晚明時期因園林興盛掀起炫耀財富與身分的風氣,一些文人開始反思園林的精神與精髓,提出「意在園在」的觀點。
「這股反思潮衍生出兩種新的園林觀:一是由文字或繪畫創造的『紙上園林』,發展出後來《紅樓夢》裡的大觀園;二是以山水為園,上接唐宋以降的公共園林,如安徽滁州的醉翁亭。」曹淑娟指出,「不繫園」屬於後者,汪汝謙將個人的園林理想與積極投入西湖的空間建設巧妙結合,呈現出嶄新的園林理念與實踐型態。
以文學解答人生,在學術中尋得樂趣
不囿於中國園林文學,曹淑娟透過漢詩,進一步將視野擴展至日韓的園林文化。例如日本平安時代的兼明親王與學問之神菅原道真、朝鮮王朝的流浪詩人金炳淵(別號金笠),和被印在一千韓圓紙鈔上的儒學巨擘李滉(號退溪)。
「我留意到日本園林的轉變,也看見李滉把陶山書堂作為實踐生命學問的道場,懷抱著誠懇慎重的心意進行研究。」對於未來的研究,曹淑娟希望能進一步探討文人園居經驗中「獨樂」與「眾樂」的辯證關係、盆池片石的微型宇宙觀,並將研究對象拓展至園居圖與題跋。
曹淑娟就讀高中時,曾對未來選擇數學系或中文系猶豫不決,她笑說:「數學固然能帶給我解題樂趣,但中文系更有助於我解答從小就縈繞心頭的人生問題。」原來,曹淑娟在童年階段,因父親工作調任而頻繁搬家,雖讓她獲得廣闊的視野,在適應新環境時卻也伴隨著孤寂,無形中培養了她對閱讀的熱愛,並意識到人生的本質是一場流變的過程,如何在過程中證明生命的價值才是重要的。
「人文學科的價值在於貼近生命的本質,透過綜觀古今,擁有多重人生的體驗,同時能享受閱讀當下的快樂,這是我至今仍樂此不疲的原因。」曹淑娟真摯建議有志於文學研究的學子,一定要能從中體會到多重興味,唯有如此,方能在學術研究的道路上走得長遠。